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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三十八·同舟)毅魄独飘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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了几口水,可到后来呕出的水里带着血丝,乞儿见状,摸了摸他胸腹,若有所思道:“嗯,内伤比较厉害,厉害得很。”

    先前被折腾了一轮,金五已经筋疲力竭,此时可谓新伤旧痛一齐发作,像块泡烂的空心木般被疯老头扛在肩上走。他又被丢到了祠堂里,老乞丐扒了夜行戎装,给他套了件粗糙的麻布衣。金五迷迷糊糊地想,兴许是要拿去换钱,毕竟那身戎装是顶好的榛槲黑绸布,值不少银两。

    罗刹鬼躺在地砖上,浑身散架似的痛,额头像火烧般滚烫。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狼狈,从峣柳回来便一路背运到底,不过仔细说来自见过玉求瑕后他便诸事不顺。

    同时他也想不通:候天楼主要他来这山穷水恶之地究竟是为了何事?是为了杀那离奇古怪的老乞丐,还是要趁机构陷自己一把?

    那老乞儿实在强得过分,除却以“夜叉”横暴性情闻名的左不正,金五已许久未曾如此这般被人痛殴一回了。

    在昏而复醒的间隙,那疯老头没来烦扰金五,而是从携行杂物里寻到了火折子,将拗断的枝条聚拢在一块儿,生起了火。他也不知是从何处拣来了些草药,盛在陶罐里熬起了热汤,金五被他强灌了几口,尝到熟地黄和山药的渣子,这才放心地咽了下去。

    白日里疯得厉害,打他时也绝不留情,可到了夜里时这老疯子倒安静了,直勾勾地盯着他把碗里的药喝完,一对眼珠子黝黑暗沉。金五有时从阵痛中惊醒,朦胧间望见明灭火光前端坐着个佝偻的背影,脊背上突出嶙峋的骨架,细密的刀疤在健实的肌肉上纵横,在那一刻,疯癫乞儿化作纵横疆场的老将,猿臂未衰,气吞山河。

    可要是金五多盯着多看一刻,那老疯子又会突然转身,怒气冲冲地一巴掌扇到他脸上,喝道,“躺着!闭眼!”

    这老乞丐究竟是何人?姓甚名甚?又是为何居留此处?

    纷繁思绪如丝般绞缠于心,却难寻答案。夜里金五发烧得厉害,夜色如暗幕,将他攫在一片冰冷中。风在堂外呜咽着吹拂,掠动土墙上一片深浅斑驳的树影,像妖魔鬼魅幽然起舞。他微微撑起沉重的眼皮,冰冷的月辉被关在一方小门外。

    金五忽而心口怦怦狂跳,老乞丐不在。他一个激灵翻身起来,踩着布鞋踏在地上,却听得一阵细弱的笛声飘来,高低错落,时而如泣如诉,时而雄劲铿锵。

    门外是一片幽暗竹林,影绰萧瑟。竹影婆娑间,圆月清辉从细碎的叶间泻下,洒在顽石上。

    老乞丐盘膝坐在那儿,手里捏着支用竹木削成的短笛,正断断续续、抖抖索索底吹下去。仔细一辨,他奏的不是甚么吴侬小曲、婉转歌调,却是首军中常闻的《破阵曲》。

    “…元戎剑履云台上,麾下偏裨皆将相……

    腐儒笔力尚跌宕,燕山之铭高十丈……[1]”

    那老疯子每吹一句,便念一句,皎皎月辉下,分明两道清泪淌在颊边。分明该是大开大阖、气势磅礴的曲调,却蕴着无限悲情,十分憾意,刹那间风起云散,木叶如泪,潇潇而下。幽林中四面长啸声骤起,宛若英魂不息,萦绕其间。

    罗刹鬼恍神了一刻。

    他心里似是忽地被挂上了一串秤砣,沉甸甸的,难过又凄凉,却又无法言说这思绪的来由。金五小心地往后退去,没发出一丝声息地缩进阴影里。他抬首望了望那断裂的家祠牌匾,又蹑手蹑脚地钻进祠堂中。

    先前几次进出,他都来去匆匆,未来得及细看祠堂中有什么物件,此时就这月光一看,分明看见门边倚着块用白布包着的大匾,他猜想这该是家祠的牌匾了。金五想,只要先知晓这家的家姓为何,再趁机翻出墙外打听,他就能弄明白左不正究竟把他送到了何处。

    他小心地解开白布,却发觉那是一面军旗。这出征时常挂着的五行旗,居然被人收在此地。一阵不安如潮水般袭上心头,金五忽而呼吸促乱,慌忙将军旗抽开。

    月光下,那黑漆的木匾上以金箔贴着几个大字,字字分明,却让他触目惊心:

    金府。

    罗刹鬼呆愣了片刻,忽而揪紧了胸口。

    一个人影不知何时倚在了墙上,踏着槛木,正是那蓬头垢面、脏污狼藉的老乞丐。他的眼神冷冽,黑白分明,神智清醒。

    这疯老头开口了,声音高亢而雄浑,正如往昔呼号军令时一般:“你不是想知道这里是何处么?现在知道了么,还是没想起来?”

    月光洒在老乞儿身上,似乎泛着铁甲似的银亮。那是翻腾汹涌的杀意,是久历沙场之人方有的戾气。

    金五浑身战栗不停,难以置信地望向他,只见这老乞儿将嘴角一勾,嗤笑道:

    “这里是嘉定,龟孙子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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